山林之中,孟开元感觉藏于袖中的奔雷残片受到什么指引,地洞之下,顾七撑着剑走到了深处,握于手中的刀柄刀鞘失控飞起,他仰头,见到了天边残损的元神,所有的残刀碎片受其指引飞上天际,并成了一柄完整的奔雷刀。
一刀利落,挡在面前的时候,宿聿下意识伸手打算去触摸高空中的那把残刀,金光天雷落下瞬间劈在那柄横立的残刀上,种种所有似乎在雷光中泯灭消失,化作点点的残光。
那些残光像是一下将宿聿拉进了记忆深处,他似乎长大了几岁,站在春意满然的山阶上,不情不愿地被人带着,抬头看着远处慢慢走来的男人,对方还是喜欢用满是酒气的手抓着他的后领,哈哈笑着地让他喊一声段叔。
师兄无奈地说道:‘你莫要为难他了。’
男人不管不顾:‘这小子就是嘴硬,哪有这么不近长辈?’
然后似乎再远一点,远至他耗尽所有从魔窟中逃出来,狼藉地走在虚无之地之内,四周皆是死气,无尽的幽魂缠绕着他,后方紧追不舍的追兵仿佛就要追至面前,他以为自己要跪下屈服的时候,还是这么一只手拉住了他。
男人似乎千里迢迢赶来,身上多了些许狼藉,也少了一点酒气。
‘小子,不是听你师兄的话走到现在了吗?’
‘裴观一不在了,还有我呢。’
‘你尽管逃,段叔护着你。’
宿聿怔怔地看着他,这好像一如多年之前,他又再次被他保护在了身后。
“雷劫!”
“还有一道!”
万恶渊里,墨兽与不见神明顾不得那么多,在一击雷劫结束之后,下一击雷劫似乎突破空中重重乌云,再度对准了宿聿,位于宿聿丹田中的万恶渊镇山碑与灵眼图腾在这时候跃动,却有一个影子比它们更快地冲出了万恶渊。
沉寂许久的沉虚葫在这时候动了。
沉雨瞳一愣:“师父。”
沉虚葫冲出了万恶渊,出现在天际的时候化作一个巨大的葫芦,葫芦内出现庞大的吸力,将空中碎成所有的刀片与刀魂,一点点地吸入葫芦之内。
于她之后,万恶渊与灵眼图腾的影子在不见神明的雾气中顿出,虚影与雷劫碰撞,于无尽的魔气中撞出了一声剧烈的铮鸣。
天空的魔阵因为残刀的顿毁,魔气宛若失去控制四散开来,玄羽庄地底的护庄大阵绿光骤闪,所有的光辉在此刻聚拢,于魔气爆发四散之际,将位于其中所有人尽数保护在内。
雷光与风雨席卷了整个玄羽庄,所有人闭上了眼睛。
而于凶猛雷劫中,无尽的刀光融于一葫之内,从高空中坠落,落在了宿聿的面前。
顾七走来的时候,整个地底地洞已经毁得几乎磨灭,他身上的血没有止住,路上延出一到漫长的血路。抬头之际,他看到跪在地洞阵法中央的少年,他身上肉眼可见伤损的裂痕,一道道难以愈合,身下一片血洼,动也不动地看着停在前
方的葫芦。
满头的白发铺就在地,与血融在了一起。
恍惚之间,跪在那的人似乎变了模样,顾七感觉自己在很近的距离看着他,光影成了一个阴气森森的囚笼,少年跪伏在其中,四周全是萦绕未止的骂名骂声,而少年无动于衷,似乎早就习惯那些骂名,仿若应承了所有,不争不辨。刹那间,顾七感觉到另一股来自神魂的深处的情绪,那种情绪积压愤懑,痛苦无奈,好像一种无法言喻的无能为力。
好像许久之前,他就这么看着对方。
顾七撑着剑,再往前走了数步,越是靠近对方,一种自内心中涌跃出的奇怪感觉更重。
寂静的地洞内,只剩下惊雷剑鞘划动地面的声音。
走到面前的时候,顾七看到少年抬起了头,他的脸侧有一道裂开的痕迹,更重要是那双眼睛,图腾布满了整个瞳孔,微微睁着,眼角皆是往外流的血液,脸孔是平凡的模样。
少年似乎是在判断他,隔了良久,他才听到了声音。
“顾七……?”宿聿问道。
顾七张开口,似乎发现喉间干涩,“是我。”
宿聿的感官正在消失,无数的阴气在他的体内退去,镇山碑的阵法正在隐没消失,支撑许久的气力在这个时候已经消耗殆尽,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仅剩下脑海里的混沌记忆,以及分不清现实的所有……记忆一点点涌现着,或是在雪阶上的练剑声,魔窟里的惨叫声,亦或者故人一字一句的交代。
力气耗竭往前栽去的时候,有一个人伸手抱住了他的身躯。
顾七的惊雷剑掉到一处,他几步半跪在了宿聿的面前,扶住了将要倒下的人,怀中的身躯单薄,满是血迹,无数的气味涌进了他的鼻尖,可顾七却心无他想,种种所有化作极为简单的情绪,随之动容,无法言喻。
被抱住的瞬间,宿聿好像回到了另一个怀抱里。
久远之前,有人接住了从树上掉落的他,无奈的声音近在耳际——
‘师弟。’
“师兄。”
顾七一怔,少年的额间抵在他的肩上,轻声的呢喃传入耳际。
他无所适从地抬起手,小心地拍在了少年的背上,“睡吧。”
宿聿在无尽的记忆中解脱,沉沉地睡入梦中。
地洞高处,荒乱的玄羽庄在护庄大阵启动下幸免于难,见天边所有的魔气正在消散,所有修士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江行风见到玄羽庄异变后他第一时间安置好了受伤的人,赶到路上遇见魔气爆发差点被波及,结果半路上就遇到了齐六跟白使,还遇到那个少年身边的活尸,被引路跑到了地底。
跑的时候他已经顾不得这些地洞是哪来的,赶到地底的时候还捡到了顾七的面罩,一深入就看到阶梯上跪着的两人,两人身上的伤势几乎狼藉得无法下手,少年身上全是经脉裂开的痕迹,伤势远比在红土森林时见到更重……而顾七,完全妖化了,接手顾七的治疗至今,他最多就看到过顾七长过牙齿,现今看
过去,还能摸到他耳朵的位置异化成了兽耳。
远处还有修士陆续赶来,皆要看此间的状况,江行风手忙脚乱地想要帮顾七遮掩,来这里的大能太多了,这可不比街道上随便摘面罩充当普通的剑修,那些大能者说不定会认出顾七的真实身份……“糟了遭了——”
而在这时候,顾七身上妖化的特征却渐渐减弱,化作原来的模样。
“血……?”江行风一愣,看着地面的血泊,“通灵血?”
戚老与齐衍等人赶到地底的时候,所有的东西似乎在雷劫中化为灰烬,受伤的两人被其他修士扶起,送往安全的地方。
启灵城中玉衡真人与黑使合力破解了残余在启灵城里的魔阵,黑使的洞悉术早就看清了此地天魔阵的情况,这些阵法存续的时间说长,但也不长,约莫有十几年的准备……“玄羽庄中应该是有潜伏的细作。”
布阵之人准备许久,引动三地天魔阵造成这样的惊人之阵。
越是了解天魔阵的细节,黑使越是心惊胆战,若没能及时解决,此地将会变成第二个极北魔渊。
“我们二人只解决了此地的魔阵,里面的阵纹已经断掉,无法判别其他魔阵的情况了。”黑使知道另一个魔阵在仙灵乡,原先本想借着此地的阵纹顺藤摸瓜,却发现阵纹已经断掉,似乎另外两地的魔阵已经被人解决,看来有人先他们一步了。
玉衡真人捏着一枚铜钱,“话说起来,孟盟主呢?”
启灵城的山间,地面只剩下黑衣人的残衣,尸骨血肉皆在那骤发的诅咒中消失殆尽,化作魔阵的一部分。
黑衣人修为高深,只与对方交手片刻,孟开元就知道原先那群黑衣人之首的修为至少在洞虚中阶之上,却这么容易就被当做诅咒的弃子,化作阵法的养料。
孟开元走在山路上,拨开第十三个黑衣人的衣物时,从中翻出了一个近乎残损的令牌,令牌上字迹古朴,隐隐约约写着‘问仙’二字。
“问仙?”孟开元眼中多了几分深色,将令牌捡起,“果然与千年前有关。”
上空的魔阵消失,启灵城玄羽庄各地可谓损失惨重,所有修士与百姓回归各处收拾惨状,宿聿被江行风从地底带出来之后,就一直在玄羽庄中休息,浑身裂开的皮肤被江行风忙碌许久才完全包扎好,期间还因为莫名的原因裂开了好几次,高烧不退,江行风的神医招牌险些被砸,好在烧过了三天就缓和过来,经脉也没有再度裂开。
一切趋向好转,只是人没醒,一直睡着。
宿聿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在听到那声模糊的声音后他就陷入了一场格外漫长的沉睡,睡梦中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梦里记忆混乱,梦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坐在一处椅子上,四周都是高大的大人们,所有人都用一种疑虑惊叹的眼神看着他,打量他,窃窃私语。
‘师弟啊,这就是你收回来的游魂……?’
‘这游魂才是个小孩子吧,才刚刚凝成实体,神智怕也不清,你这要如何教养啊!’
‘你就算喜欢捡徒弟回来,总不能什么都不挑吧,这小孩身上还带着煞气……难教养啊!’
众人的声音压低着,似乎避讳着他,但他耳朵很好,总能听得很清楚。
他孤独地坐着,听不懂这些所谓大人的话,却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异类,忍不住地想要往安全的地方缩。可他逃无可逃,留给他的只有一处椅子,他似乎只能坐着,只能看着,只能等待结果。
直至有个人,悄悄地走到他的面前。
在其他人议论他的时候,少年就挡在他的面前,将其他的流言蜚语尽挡在外,他看不到那些打量的目光,也看不见他人眼中的迟疑与犹豫,看到的只有少年不算宽厚的肩膀,以及一处尚且安全的阴影。
缩在里面,好像就很安全。
他静静地观察着对方,而对方似乎也在无形中注意着他。
少年转过身来看他。
他吓得只想往后缩。
少年却蹲了下来,眉眼俊朗,不失温柔,与他平视着:‘初次见面,小师弟。’
‘我叫裴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