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倚在软榻弧形的低矮扶手上, 整个身体的轮廓似乎彻底要消融在盖着的毯子和身下展开宽大的裙摆里。她半蜷着身子,一只手臂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垂在身侧, 巴掌大小的脸从曲折的臂弯中露出,烟青色的眉头轻轻皱起, 仿佛在睡梦中还被什么东西深深困扰着一样。
他的视线随着她呼吸的起伏慢慢移到她微微垂落的手掌,就是这只纤细的手掌, 曾经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脸上。
她是在这世上,第二个打过他的人。
第一个打他的人是他去世的祖父,他儿时记忆的开端, 便是被关在那栋豪华大宅幽暗阴森的阁楼里, 经受着背上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皮开肉绽的鞭打。
他已经不记得这一切第一次发生时的自己到底有多大,回忆里只剩下那直到现在还依旧鲜明的、无论怎么哭喊求饶都不会停止的疼痛和绝望, 空气中混着灰尘的霉湿气的血腥味, 马鞭抽打在身上清脆的声响, 还有最后被打到意识模糊后, 那些围上来为他上药包扎面无表情仆人的脸。
那年夏天结束后,他带着后背未愈的伤口和一位家庭教师一起回到了乡下。
那之后,他一度很长时间恐惧夜晚的存在。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白天对他慈爱有加,带他骑马玩耍,教他认字读书,会因为他一声“祖父”而眉开眼笑的男人,在夜晚降临之后,会变成另一个凶残可怕的陌生人。
他曾过问一直抚养他的嬷嬷,对方沉默了很久,然后告诉他,这是他祖父对他的“爱”,因为人们只有面对自己珍视在乎的人,才会存在着如此激烈而毫不保留的情感。
这是年幼的他第一次听到“爱”这个字眼。
……这就是“爱”吗?
爱原来是这样,令人困惑又痛苦的东西吗?
之后的每一个夏天,他都会被接到位于伦敦市内的祖父家。
开始他总是对夏天的到来又爱又怕——他期待离开平淡如水的乡下,白天和自己亲人度过如梦似幻的欢愉时光,可同时,他又极度害怕夜晚那令人生不如死的毒打。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习惯了这一切。
一切的一切,一直维持到他十四岁那一年。
那年夏天,鬓角开始发白的老人拄着手杖一如既往站在维多利亚大宅的门前等待着他的到来,但在看到他从马车上跳下露出的脸之后,便如被电击般迅速地转过身去,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他的祖父就那样背着他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挥了挥手让管家派人直接将他带回了乡下。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
自此之后的几年时间里,他再也没有去过伦敦,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过一封信。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只剩下每年受雇于他祖父聘请,从各地而来为他上课的不同家庭教师们。
他甚至没有机会参加祖父的葬礼。
当他接到从伦敦拍来的电报得知对方的死讯时,这位老人已经入土,只给他留下了「克索尔」这个显赫的爵位,和他这一辈子都无法花完的遗产。
背上年少时留下的陈旧鞭伤在他对着画像许下的愿望成真之后就已消失不见,从亨利勋爵的嘴里,他还知道了已故双亲的那段离奇又现代的浪漫史——他那漂亮得让整个伦敦为之倾倒的母亲和当年身无分文的父亲私奔,婚后没多久,他的祖父因为不满这桩婚事买通了一位亡命之徒,在一场决斗中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在哀痛中生下他不久之后,也随之郁郁而终。
当听到这段陈年往事时,他的心中并没有太多的起伏。他只是忽然又想起了他的祖父,想起了对待他时那如昼夜一样两极分明的慈爱和冷酷。
那些年他的祖父在看着他的时候,看到的,究竟是他心爱的女儿的孩子,还是夺走女儿男人的儿子呢?
他觉得自己终于隐隐有些明白了嬷嬷口中很多年前曾经对他提过的“爱”。